常搭公車的人都知道，車上的乘客基本上不會有太大的變動：寧願站著、打死都不肯坐博愛座的學生、被領帶鉗住脖子的上班族、呼呼大睡的中年人、用口音很重的台語聊天的老人們……而他們通常都會選擇同一個位置入坐，就算是站著也會在同個地方，不為什麼，純粹只是『我一直以來都是在這個位置，今天也跟昨天一樣吧』的這種想法讓人不知不覺中養成習慣，眾人的習慣形成了默契，便規矩的或坐或站在自己的『專屬位置』——即使彼此是陌生人，完全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好吧！剛才的話有個很大的錯誤，不是『他們』、是『我們』。
早上六點五十分，我搭上了通往迴山國中的公車，找到自己的座位乖乖坐下。
然後就沒了——當然不是！我要講的是另一件事。
我的位置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她穿著有許多摺痕的黃色運動服，頭髮亂糟糟的，手托著稚氣的臉，眼睛直直盯向窗外，從窗戶的倒影可以勉強看出她正眉頭深鎖、擺出一副臭臉。
她是吃了大便啊？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心中油然而生的感想，但……我也搞不懂怎麼回事，她彷彿有種引人注目的氣質，我被她勾起了興趣，『每天上學的途中觀察她』變成我的習慣。
她不動聲色，哪怕公車急煞、路程顛簸，唯一有動作的時機在離迴山國中兩站遠的彎道，她會挺起腰桿，手貼在玻璃上，愁眉舒展、神采飛揚，像是看到絕景一般。之後她會順手按下下車鈴，掛著一抹如同小朋友暢玩遊樂園一整天的笑容，禮貌地對我說聲『請借過』，便揹著可愛的雙肩背包下車。
儘管只透過窗戶的模糊倒影，她閃亮亮的表情足以讓我無法忘懷。
我更加好奇了，想找出答案的心情越發強烈，我絕對要找出讓那女孩欣欣微笑的原因！這對我來說是個挑戰！我不會放棄的！
……
放學後的圖書館乏人問津，也許是一整天的課程讓歸心似箭，或者是輕狂年少受不了寧靜的氛圍，但我想更多的人是因為不喜歡看書，所以從沒踏進來過。
而在圖書館內後方——
「阿稔不可以！」唯真突然喊叫出聲，接著發現自己身處的場所和遠方櫃台投射的犀利目光，於是改用如細蚊般的聲音說道：「在公車上偷看女生也就算了，可是、可是阿稔你該不會想對人家、嗯、就是……」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聲，最後遮住口鼻，閉起眼睛左右搖頭，不時傳出『嗯唔』的悶哼。
我無視在櫃檯執勤的圖書委員比手畫腳表示『圖書館快關了！』，盯著唯真兩條規律甩動的辮子，我知道她應該是想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沒有這種打算……難不成妳把我想成那種人？」
我刻意裝出受到打擊的表情及語氣。她的悶哼長了許多，搖頭的幅度加大，鼻樑上的粗框眼鏡感覺隨時都會失控飛出，隨之起舞的兩條長辮子儼然成為一碰即皮開肉綻的凶器。
我記得她老是跟我說『阿稔好像會讀心術，我的秘密都瞞不住呢』，我倒是不以為然——因為她的情緒全寫在臉上，實在太好猜了！
「妳願意相信我，我很高興。」我停了一下，用力舉起事先擺在桌上的百科全書象徵性地揮了揮。圖書委員火冒三丈地拍著櫃台附近擺設的圓形沙發，示意『這裡才是閱覽區』。
辮子垂了下來，唯真把眼鏡扶正，不知道是將沉的夕陽餘暉在作祟，還是她天生的雀斑在惡作劇，此刻她面頰潮紅、囁囁嚅嚅的模樣，很平常很不一樣，這與公車上女孩帶給我的『好奇』、『神祕』不同，是種我說不上來的莫名感受，奇怪的是心裡並沒有因未知產生的不安，反而……很『溫馨』？
「阿稔？」
「嗯？喔！其實我特地說這件事不為別的，我想聽聽妳的想法。妳覺得她看到了什麼？」
「玩偶店？還是……糖果屋？」
我搖搖頭。唯真猜的跟我猜的『超級瑪莉追星星』差不多，但我想看到這些東西不至於會那麼高興。
「我覺得她看到的東西不僅僅會帶來物質上的快樂，還會有心靈上的滿足。那個年紀的女孩子看到會眉開眼笑的東西嘛……」
「唔……我想想……」唯真瞇起眼睛，靠在椅背上反覆搓著手，問道：「那個女孩幾歲呢？」
「她身上穿的運動服顏色很鮮豔活潑，加上從比我早一站下車來看，她應該就讀我們國中附近的小學，年紀大約是國小一、二年……呃！」
我挖掘著關於她的回憶，女孩黃色的運動服上……沒有繡學號。沒有繡？她的家人，呢？
我霎時陷入一片混亂，怎麼回事啊？這像是出門前想不起有沒有關瓦斯的煩躁感？
我想到了很不妙的事，有點不太對喔，國小一、二年級的小女生不是都受到家人的呵護，生怕她有任何一點傷害？
看向窗外的無奈神色、頭髮東翹西翹、衣服滿是皺褶……我在騙誰啊？應該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位、她是位需要被幫助的弱勢兒童！她的親人什麼的可能忙於工作、可能不在人世啊總之沒人照顧她！因此不會有人提醒她頭髮很亂，然後幫她梳理、沒有人教她裁縫還是洗衣服之類的、連學校她都得自己去！
「怎怎怎麼了？阿稔。」
「仔細想想，那女孩她、她大概是弱勢家庭。她是需要被關懷的，我卻……」自以為是什麼有趣的『挑戰』，還想找出什麼『答案』。
「所以她的表情才……」唯真聲音低落，垂下頭憐憫的說。
我知道世界上有許多生活艱困的人存在，若真要比那女孩不會是最慘的。但我們都清楚要『關懷弱勢』，我也這麼認為，但諷刺的是我每天搭車上課，明明身旁就坐著一位弱勢孩子，我卻沒有『關心』她，即使一兩句寒暄也好……我居然什麼也沒做。
圖書館恢復寧靜，只剩下一串細細的腳步聲在逐漸邁進，我從桌上的百科全書夾層抽出兩張學習單，像旗子一樣揮動，加重力道的腳步聲便漸行漸遠。
「那個！」唯真像是要提出什麼政見似地伸出食指，但卻忽然同沒有經驗的演講者因為緊張忘記講稿內容一般吞吞吐吐。最後她把手指縮回，握起拳頭在臉頰旁搖動。
呵，她在做什麼？我細聽唯真發出『哼嗯嗯』的鼻音。
「是在鼓勵我嗎？放心我沒事。」我忍不住笑了，一把捉起她的拳頭左右搖晃，再次告訴她：「沒——事啦！」
「嗚欸！那那那個……手……」她慌張地抽開手，喘了幾口氣說道：「阿稔不是想聽聽我的想法嗎？」
我點頭。記得啊，可妳有需要反應這麼大嗎？
「我還是不知道那個女孩看到了什麼，不過如果是能讓人一掃陰霾、露出笑容的話，應該是能帶給她『希望』的東西。光是看到就會提振精神、覺得充滿勇氣，沒有什麼可以難倒自己！」
唯真講完後『噗』的面頰脹紅，捂起臉叨念著：「哇哇我怎麼講出那麼害羞的話……」
『希望』嗎？我也希望啊。
公車上那位總是托著腮幫子，頭髮亂七八糟的臭臉女孩，她在距離國中兩站時的那個彎道，透過窗戶看到了藍天、看到了綠地、看到了一間房子，裡頭住著一家人，有可靠的爸爸、有溫柔的媽媽、還有開心笑著的女孩——他們，很幸福。
「夠了！雖然圖書館沒人，但也不能聊天，何況這裡是自修區欸！」圖書委員手叉腰，氣呼呼地說：「現在！圖書館要關門了！回去！」
發現阿稔眼睛危險地瞇起，露出一慣的微笑，準備要回嘴時，唯真拉住他的袖子，對圖書委員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試圖阻止即將發生的爭吵。
阿稔愣了一下，故作驚訝道：「哎呀！萬分抱歉！竟然忘記時間，我們這就馬上離開！」語畢立刻背起書包，反過來拉住唯真的袖子，快步走向出口。
在唯真替自己阻止一場紛爭而開心時，她沒有注意到阿稔臉上的邪笑，以及放置在桌上的那本充滿知識、沉重無比的、永遠放在書架最上頭積灰塵的，百科全書。
圖書委員，要把書物歸原位——阿稔已經可以想像出圖書委員一邊咒罵、一邊搬著百科全書的吃力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