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ieveMe《2019/7/28全文完》
初中後,我們家便從嘈雜的大馬路旁搬到了公園周圍。那是一個環繞著小型公園的老公寓。我們一家四口忙著整理厚重的家具,一袋又一袋的衣物、兒時的玩具,還有一些紀念品之類的東西。我們就好比找到新殼的蝸牛,開始布置起了新的家。
新家的空間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只能說剛好需要放進的家具都像事先預定好了一樣,留下了相應的位置。也因此這為數不多的坪數才得已暫時供應所需。雖然坪數不多是新家的一大缺點,但除了這點以外,也沒有什麼特別令人詬病的地方。空氣新鮮,沒有什麼怪味道。剛剛漆好的牆壁還散發著濃濃的油漆味。有三間臥室一個廁所和一個大客廳。格局設計得十分不錯。除此之外呢,主臥室的窗戶十分寬敞,光是拉開窗外就能看見正對著新家的方型公園。一片綠油油的草坪和茁壯密集的樹木印入眼簾,耳邊偶然會傳來小朋友在公園玩耍、嬉戲的笑聲,暖暖的陽光透著窗戶從戶外照射進來,陽光旺盛、採光也好。令人感到心頭也跟著暖活了起來,光是待在窗戶旁幾分鐘的時間就十分愜意。這是早上和中午的情形。
到了晚上,窗簾多半都會拉起來。主要是因為沒有了陽光之外,主臥房的窗戶不是毛玻璃製的,而是從外面也能看進來的普通玻璃。礙於臥房還是需要一點隱私。所以一到了傍晚,母親就會隨手拉起簾子,久而久之也變成了一種習慣。
這樣普通愜意的日子持續了好一段日子,真正開始有所轉變是在十月中的一個深夜時。
十月中的一個夜色濃厚的夜晚,家人都去參加婚禮喜宴不在家,只有我和年幼的妹妹留守。年僅十二歲,還在唸小學六年級的妹妹。站在窗外前,整顆頭就這樣貼在窗戶上,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我手裡拿著電視遙控器,在主臥室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對於妹妹奇怪的舉動雖說好奇,但一時之間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轉頭看了看她,確定她仍安然無恙。便繼續回到了觀賞節目的世界中。直到許久後,我聽見耳邊傳來有來在呼喚我的聲音,我才又再度分了神,注意到了窗戶邊。
「哥哥,哥哥。」
「嗯?」
「哥哥,哥哥。」
「怎麼了啊?」
「哥哥。」
「到底什麼事啊?」我的理智瞬間斷裂,一怒之下轉頭望向了妹妹的方向。才發現她依然貼在窗戶旁,持續看著什麼不知名的東西。
「妳到底在看什麼啊?」我起身,走近她。
「那邊好像有光。一閃一滅的。」
「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有光呢?」想也奇怪,本應該是紛紛熄燈的深夜,怎麼又會有如此迷濛的燈光呢。況且新家的位置是在方型公園旁,從窗外一望出去,只能看見公園,是看不見更遠方的住戶的。所以其他住家的燈火這一個可能性也就這樣被排除了。種種因素不斷強調著這燈光的不可能性,一時之間便又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打開窗外往外一探,寒冷的空氣從窗戶外襲來,使我寒毛全都豎了起來。我揉一揉眼睛,在黑暗中找尋著那燈光的更深處。仔細一瞧才發現發出燈光的是一個老舊的公園路燈。那一整排路燈全都壞了,只剩下中間第三座路燈還一明一滅的閃著。那路燈像機械一樣閃著,有著一股神祕的規律性。我看著被路燈的燈光照亮的有點距離的公園那一方,只有一座大象外型的大型溜滑梯,和幾個玩具馬造型的兒童搖搖椅豎立在那裡,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我鬆了一口氣,不論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
「那是壞掉的路燈啦。」我關上窗戶,對妹妹說。
妹妹抓抓頭,眼裡好像充滿了不解與疑惑。但是也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微微點點頭,就回到了自己的臥房裡。
我回想方才所看見的景象,並分析那合理性,覺得十分正常沒有什麼需要質疑的地方。便放心倒進了被窩裡,進入了夢鄉。
接下來的日子,又回到了往常,平實的生活。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也毫無什麼異狀。只不過到了十一月底的時候,妹妹開始有了一些奇怪的反應。她先是頻頻反應晚上夜歸時,路燈下有個奇怪的男子一直朝著她看,並帶著面無表情的神情,看起來十分恐怖。然而我和爸爸出門巡了許多次,都沒有看見什麼奇怪的蹤影,因而對妹妹說的話存疑,心裡頭琢磨著是否是她在胡思亂想,或是太累了看錯了。然而妹妹卻十分堅持她的說法,一口咬定那男子的存在。
「我是說真的啦。」妹妹說。
「是。我們當然相信妳啦,只是爸爸也出門在附近繞了好幾圈,都沒有看到妳所說的,奇怪的男子啊。」爸爸皺著眉頭說。
「不然妳說看看是什麼樣子的男子吧。」我說。
「身高很高,大概有一九零左右。頭上帶著黑色的圓頂禮帽,臉上戴著黑色的墨鏡和白色的口罩,所以看不清楚臉的模樣。身上披著一件棕色的大風衣。風衣底下的衣服和褲子都是黑的,在燈光的照射之下,都十分的模糊不清楚。唯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面不改色的僵硬表情,遠遠看起來,十分得嚇人。」
「但是如果整臉都用墨鏡和口罩遮住的話,應該看不到表情吧。」我說。
「是看不到表情……但是怎麼說呢。從墨鏡和口罩遮掩住的部位一眼望上去,可以想像得到他僵硬的恐怖神情。」
「用想像的?」我說。
「嗯。用想像的。」她說。
「我知道妳們不相信我說的,可是真的有……我真的看到—」
「等等,妳先冷靜下來。」
「妳說在燈光的照射之下,是怎麼樣的燈光。」
「就是上次哥哥妳看到的那個路燈。」
「我看到的路燈?」
「對。從右邊數過來的第三座,在大象溜滑梯旁的路燈。那個可怕的男人就站在那個路燈下,一動也不動的,一直望著我。」
「真的好可怕。」她雙手交叉抱著胸口,身體似乎不斷在顫抖著。
「那妳是第一次看到嗎?會不會是妳太累而把……妳知道的,某種東西誤看成了妳想像中的事物呢?」我說。
「那是不可能的……其實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了。」
「一開始是每個禮拜的週四。漸漸的變成週三也看得到。天數一天又一天多了起來。每當我晚歸的時候,走過公園旁的圍牆,我就會感覺到他站在那裡,好像一開始就在那等著我似的。」
「會不會是什麼歹徒或綁架犯之類的啊。」爸爸說。
「我也不知道。」妹妹說。
「總之現在的情形,還是先報警比較好。這樣做也安全得多。」爸爸說。
「不行――」她突然啜泣了起來。
「我總感覺,一旦我們現在做了什麼。他立刻就會發現。而且不會放過我們的。」
「不會的啦。妳怎麼會這麼想呢?」我說。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會有這種感覺……」她的話語中帶著哭聲。我和爸爸互相看了看,紛紛探了口氣,搖了搖頭。吩咐妹妹明天開始繞遠路從另一邊的巷子回家,雖然還是必須經過公園,但至少避開了那一排路燈,也許這樣對她來說會比較好過吧。然而,即便這樣說了之後,妹妹還是十分擔心的模樣。又不能暫停補習班的課程,最後爸爸捱不過妹妹的眼淚,決定自行騎車送妹妹回家。這件事情,終於也在妹妹驚慌失措的心逐漸平息了下來之後,慢慢淡化了下來。
雖然妹妹描繪得繪聲繪影的那名男子,不曉得是否真的存在。但由於我實在沒有真正看過,便也不敢妄下定論。本以為這件事情會這樣安然落幕,然而這個幻想卻在母親的一聲尖叫中,徹底瓦解、粉碎了。
十二月中旬,一個月亮比往常圓的夜晚。母親似乎在整理她心愛的盆栽,為它們澆花、施肥。我和妹妹在各自的臥房。爸爸因為加班還沒有回來。我們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就好像陶醉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裡一樣。然而母親的尖叫聲卻驚動了我和妹妹,我們紛紛來到了主臥室,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母親當時的表情十分惶恐,就好像見到了什麼不該見的東西。她臉色發青,癱坐在地,一隻手不斷指著被打開的窗前。嘴裡不斷說:
「有人……有人。」
我因為不太了解母親的話,便再次走近她說:
「媽媽,妳看到什麼東西了嗎?」
我看見她仍然十分慌亂,便扶她到床上休息。然後一頭探進窗戶外那深深的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黑暗就好像理所當然地群聚在那裡,默默看著我,我也看著黑暗。彼此沒有任何言語。我關上了窗,走向了母親身旁。
「媽媽,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團黑。您到底看到了什麼呢?」我說。
母親單手抓著胸口,像是在平復著自己的心情似的。不斷吸氣、吐氣。
她說:
「我原本打算替窗戶前的花花草草澆一些水。因為有些植物看起來有些乾燥。我便一個人在廚房盛了水。準備拿來澆花用。沒想到我回到主臥房時,發現電燈被關上了。我沒想太多,直接伸手去開啟電燈開關。沒想到電燈怎麼也開不了。我以為電燈壞了。便提著水瓶摸黑走到了窗戶前。沒想到一走近窗戶,便發現窗戶彷彿透著些許微光。那微弱的光線透過窗戶,穿透照射在我的臉上,使我的雙眼感到有點迷濛。我感覺自己模模糊糊的,下意識打開了窗。那光線的來源吸引著我的目光。我的目光轉移到了一座一明一滅的路燈上……而路燈的下方,竟然站著一名男子,在遠遠的距離外,不斷朝著我們家的方向看……那詭異的視線,感覺正窺視著我。像隱藏在黑暗之中的邪惡猛獸,正張著獠牙,和濕黏的舌頭,準被吞噬著什麼……」
母親越說越害怕,手腳開始不聽使喚,顫抖了起來。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說:
「可是……我們進來的時候電燈是開著的啊。」
「那是不久前又突然亮起來的。」她說。
此時一道尖銳、高分貝的聲音從我的耳邊傳來。
「一定是那個路燈下的男子。他來了。他來找我們了。」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妹妹,突然說。連我都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以及微微的失去理智。
「可是……可是。」我一時想說些什麼,卻突然啞口無言,好像說什麼都無法安撫兩人的不安。
我想了許久,反覆思索兩個人述說的內容。最後提出了一個問題。
「可是如果真的是妹妹所說的那名男子。那應該有戴墨鏡呀?」
「那個男人有戴嗎?」我朝著母親說。
母親先是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雖然很遠,而且很黑。但應該是有的,因為看不到他的雙眼。」
「這就奇怪了。」我說:「如果看不到他的雙眼,又怎麼會感覺到他的視線很詭異呢?」
「我也不清楚……」母親說:「那就好像……即便隔著一片墨鏡也能深刻的感覺到什麼一樣。我不太會描述,但大概是這種感覺。」
「兩個人都異口同聲說著即便隔著衣物,仍然能感覺到他的威脅的一個男人。」
「如果兩個人都這樣說……那應該不會是看錯了,或是精神錯亂的情形。」我喃喃自語著。對於眼前奇妙的狀況感到十分苦惱。
兩個人都說確實存在的東西。那應該確實存在的。然而為什麼我都看不到呢?
正當我陷入了如此疑惑時,電燈突然啪的一聲熄滅了。四周瞬間陷入了一片黑暗,妹妹和母親兩個人都閉口,一句話也不說。我卻感覺到他們膨脹的不安。
就在此時,窗戶上的微光又漸漸亮起來了。
我像被什麼指引似地走向窗戶,然而我才一動起來。妹妹就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彷彿在述說著「不要走」一樣。
我用輕而細的語調說:「沒事的,別擔心。」然後繼續走向窗戶前。
夜晚的那一扇大窗下,因為電燈熄滅的緣故,變得朦朧黑暗,看不太清楚窗外的景色。只有那微微發亮的一處角落,像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而導致四周因為眼睛的懼光而渙散一樣。
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朝著那發亮的窗戶一角望去。
那彷彿是世界上奇特情景之一的景象正伸著爪牙,朝我襲來。
是那男人。他就站在那座路燈下。遠遠的被口罩遮住而看不見的嘴角,不知為何總感覺抽動了一下。我感覺他正帶著喪心病狂的笑容,微微笑著。四周像埋入深深的山洞一樣的黑暗,正啃食著我緊繃的神經。那些群聚的黑暗在那男人身旁,像倒下而緩慢舉起的一隻隻黑暗的大手一樣。我感覺到那些大手正興奮著,並且不斷舞動著。我的雙眼像被固定住了一樣,不斷看著那男子。然而那男子還是與一開始一樣,就是只是身體伸展得筆直,好像若無其事的一樣站在那裡。我的耳朵突然開始耳鳴了起來。那本該絲毫也無須懼怕的事情。我卻感到莫名地恐懼了起來。我看著那男子的黑色墨鏡,感到身體的某一處竟開始悄悄膨脹。膨脹,不斷膨脹。我身體內的器官開始被壓縮,胃開始痛了起來,心臟也跟著絞痛。就在我連呼吸都快要不能呼吸時……
「哥……你沒事吧。」
一道聲音從我耳邊傳來,我無法行動的身體突然像被解除了什麼限制一樣鬆懈了下來。一旦鬆懈了下來後,我的身體立刻癱軟了下去。我扶著窗邊的櫃子說:「我也看到了,那男人。」我轉頭再次往窗邊一看,卻發現路燈的燈光早已熄滅,而一直站在那路燈下的男子,也像原本就不存在那裡的似地消失得煙飛雲散。
「那男人……不見了。」我說。
「怎麼可能?剛剛都一直還在的。」妹妹說。
就在我們互相都鬆了一口氣時,客廳的大門處突然傳來了劇烈的敲門聲。
動動動……動動動……
一道又一道的聲響一次比一次劇烈,它環繞在空蕩蕩的客廳裡,然後傳到了主臥房中。在我們脆弱的心中掀起無比的恐懼。
「一定是他……他來我們家了。」妹妹用顫抖的聲音說著。然後開始微微啜泣了起來。
「我……去看看。」
「阿俊,別去啊。」母親說。
「但是不去看看的話,這種情況也只會不斷持續下去。」
我不顧母親的攔阻,只想靠一己之力,趕緊結束這可怕的噩夢。
我走向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的客廳。試著按一按手邊的電燈。果然,電燈還是像故障了一樣打不開。於是我只好繼續走向走廊,然後站在大門前,準備打開那未知的黑暗泥沼。
我的手裡是門的門把。門的門把就這樣緊連眼前那一扇沉悶而厚重的門。
我的手裡緊抓著門把。手上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從手掌滑落。我實在無法想像當我打開眼前的門時,又會是怎麼樣詭異或是難以形容的景象。
會是那名男子嗎?突然從路燈下消失的他,會是跑到了我們家門前按電鈴嗎?雖然不是沒有可能性。但是那麼遠的距離真的有辦法看清楚我們家的具體位置,而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快速走到了公寓底下,並且爬上了樓梯,按下了門鈴?
怎麼想都匪夷所思。怎麼想都毫無可能。
但是……若是從妹妹描述的情形來看。那名男子應該已經觀察她一段時間了。說不定他早已有所預謀,而現在的狀態也只是他老早預料中的情況囉?
正當我腦中各種不同的想法如絲與線交錯而打結時。門外的敲擊時竟然又響起了。並且以十分劇烈的節奏奏響著。
動動動……動動動……開門啊。
一時之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如同故障的機械製耳朵一樣,而誤把了眼下的聲響聽成了「開門啊」這樣的一句話。
如果是那名男子的話,更不該說出這樣的一句話的。
隨著敲擊聲仍然絲毫不停止,眼前所能做的事也只剩下開門這個動作,能夠使那刺耳的聲音停止。然而我卻像畏懼著什麼而不敢動作。那名為未知的野獸正潛伏在黑暗中,用它那睜大的眼睛盯著我。
動起來吧。動起來啊。
母親與妹妹在一旁默默看著,兩個人都像屏著氣一樣不出聲。此時恐懼以及壓迫感都膨脹到了最高點。
寂靜無聲的大門走廊,我隨手一抓防身用的雨傘。並把門「啪」的一聲用力打開。
黑暗而伸手不見五指的那未知裡,一個人佇立在我們的眼前。
「爸爸――」
妹妹用帶著哭聲的聲音喊著。
站在我們身前的不是那名可怕而詭異的男子。也不是任何不應該在此時出現在這裡的人。而是我們的父親。那確確實實應該在此時回到這裡的男人。
「外面下起了大雨,我沒帶傘。全身都被淋濕了。」
「爬到大門前時,才發現連鑰匙也忘了帶了。奇怪?你們怎麼都一臉凝重的樣子呢?」父親說。
「沒有啦。我們只是在想這麼晚了還會有誰來按門鈴。」
「也被那敲門聲嚇到了。」我說。
「哦……抱歉。我想說是不是電鈴壞了,所以才敲門的。」父親說。
「沒事……是我們太粗心了,竟然把你的存在給忘了。」我說。
我回過頭,才發現母親癱坐在沙發上擦汗。而妹妹則像鬆懈之後精神匱乏了起來,便在啜泣之後嚎啕大哭了起來。
「奇怪了,妹妹妳在哭什麼呢?別哭了啊。」父親說。
自從那天起,在我們解釋了事情的前後發展之後。父親便向鄉鎮區公所的工作人員回報。於是那一排壞掉以及第三座一閃一滅的路燈,便有人前往把燈泡全部取了下來。路燈自然也就無法再像之前一樣發亮了。
奇怪的是,在那一排路燈再也沒有發亮之後,我們便再也沒有看見那名男子的出現了。
或者應該說,那奇怪的「燈男」就隨著一明一滅的路燈熄滅後,一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