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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呼呼圓呼呼麵包店《2019/7/28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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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lieveMe《2019/7/28全文完》

    燈男《2019/7/28全文完》



           胖呼呼圓呼呼麵包店在上個星期,在不知名的巷弄的角落悄悄開了。

        「這裡有賣剛烤好的麵包嗎?」我問。

    「當然有。」胖呼呼圓呼呼的麵包店的店員也是胖呼呼、圓呼呼的。她手裡拿著剛出爐的鐵盤,還微微冒著煙、發燙的鐵盤。上頭裝著山羊角形狀的法國麵包、塞滿奶油內餡的奶油麵包、甜甜的紅豆麵包,各種有著酥脆外皮,香味撲鼻的麵包。

    「這裡有你滿意的麵包嗎。」胖滋滋圓呼呼的店員說。

    「我想要一個法國麵包。」

    「好的,一共是七十元。」

        胖滋滋圓呼呼的店員在收銀台前敲打著鍵盤,收銀機上出現七十元的收入金額。我把七十元交給她以後。她就用白色、印有戴著廚師帽的胖嘟嘟的熊正開心笑著的塑膠袋,把麵包塞得袋子鼔鼓的,然後用膠帶把封口封起來,再交給我。

    「祝您今日愉快哦。」胖嘟嘟圓呼呼的店員說。

        我回到家,才剛把袋子放下,孩子們就從房間衝出來,然後用手翻著塑膠袋說:「是麵包嗎?」

        「有法國麵包耶。」

    「不過袋子上的熊真可笑呢。胖嘟嘟的感覺動作就很慢。他是因為吃太多麵包才變成那樣的嗎?」比較小的二女兒問。

    「不是哦。胖嘟嘟的熊原本不是那樣胖嘟嘟的。」

    「它是因為遇到了很大的事情才變成那樣的。」我說。

    「遇到很大的事情才變成那樣胖嘟嘟的嗎?」二女兒說。

        然後,我想起還躲在房門間的三女兒的事情。

    「胖嘟嘟的熊原本瘦乾巴的,但是因為在熊群裡頭不受歡迎,所以吃太多了把肚子撐得像山一樣。所以變得胖嘟嘟的哦。」

    「因為其他熊都討厭胖嘟嘟的熊嘛?」大女兒說。

    「對啊,胖嘟嘟的熊因為太難過了所以才一直吃的。」

    「那胖嘟嘟的熊有名字嗎?」

    「有啊,胖嘟嘟的熊叫艾達。連名字也胖嘟嘟的哦。」

    「對耶,艾達聽起來真的也胖呼呼的呢。」大女兒露出白白的牙齒竊笑著。

        我嘆了一口氣。

        是啊,要是人生過得幸福的話,又有多少人會放縱自己吃得胖呼呼的呢。

        一想到三女兒溫蒂,我的頭就不自主痛了起來。雖然看著孩子們一點一滴的長大,作為父親而言自然應該是要喜悅的。然而不知道從幾歲開始,漸漸得開始感到那麼一點不對勁。那應該要像其他大女兒、二女兒一樣纖細的三女兒,依舊像嬰兒時期時,那圓滾滾的模樣讓人不禁擔憂了起來。

        難道會是什麼病嗎?

        起初以為是病,所以到各大醫院走了一圈。什麼科都掛了,但檢查的結果依舊是:一切正常四個字。

        看著三女兒傻傻的笑容。我總安慰自己:「這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三女兒的身材依舊突兀。這也漸漸地影響到了她的人際關係。

        小學的老師打過來時,我正在公司處理公務。電話筒裡的聲音淡淡的,像冷漠的蓮蓬頭吐著冰冰的口水。

    「令嬡在學校裡似乎出了點問題哦。如果可以的話想和您溝通一會。可以嗎?」

    「請問,是什麼樣的問題呢?」

    「是這樣的。溫蒂在學校的同儕關係裡出了一點問題。好多孩子好像不喜歡她,所以在上課的時候會拿紙屑偷偷丟她。」

    「拿紙屑丟她?天啊,這會不會是哪裡搞錯了呢。」

    「我也希望是這樣。其實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這件事情問題還不算太大,只要……」

        話筒裡的聲音像流水一樣從耳畔流過。

       被紙屑這種揉成像球一樣硬的東西砸到,不知道會有多痛呢。

        我光是想像那種情景,教室內的壞孩子們偷偷在背後朝著溫蒂丟紙屑球的模樣。就感到十分異樣地胸口難受。

        溫蒂妳到底有沒有事呢?是不是有很多說不出口的委屈,在房間的角落裡默默的啜泣著呢。妳的朋友呢?難道都沒有一個人為了妳挺身而出嗎。

    「溫蒂妳的頭會不會痛?」當晚,我在燈光微弱的泛黃光圈下抱著她的身軀。她的胸口溫溫熱熱的,有點臃腫的四肢流著汗,觸碰起來有點黏呼呼的。我隔著皮膚和脂肪感受她的心跳,那巨大同時又微弱的心跳。彷彿在幾億光年的某個宇宙的某個星球之下。我近距離感受到了她那難以辨識的心。那包覆在溫熱胸口肌膚下的冰冷冷的心。也許她的心一開始不是那樣的。

        我用手像梳子一樣撫摸過她的頭髮,她用有點呆滯、傻傻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在說:「爸爸我不會痛的。就算被丟紙屑球也不會痛的。」然而她並沒有那麼說,只是望著我。以不發一語的姿態凝視著我。

    「真的不會痛?」我說。

        她點點頭,然後稍稍鬆開我的身體。用有點臃腫的身材踏著巨大而沉重的腳步跑進了房間。

        她會就這樣沒事嗎?並且明天一早,太陽再次在天空熱辣辣閃亮時,她會帶著那快要被遺忘的笑容,背起渺小的書包,兩個臉頰鼓鼓的,好像幼小嬰兒那樣地甜甜地笑。然後一切又回歸平常,我回到忙碌而實際的上班生活。她則回到學校,和那些長的都有點像的孩子們在操場上奔跑著。或者有一天,她就突然地瘦了下來了。然後世界顛旋,一切都變得不一樣。我多麼希望那樣。每個作父母的都希望的那樣。

        好像在世界建立之初,就悄悄刻在每個成年人的心裡一樣。我們愛自己的孩子。並且打從心底希望他們幸福。是誰說溫蒂長得一副討人厭的模樣呢?那完全是鬼扯淡。我還依稀記得溫蒂剛出生幾個月時,在床上爬的模樣。她幼小的手掌一步一步在地面上攀爬,臉上掛著甜滋滋的笑容,圓滾滾的臉頰嘟嘟的,眼睛像閃亮的黑色珍珠一樣。一切的一切都好像那麼地天真、那麼地無邪。其他孩子怎麼可能會不喜歡那樣的她呢?我無法想像。

        孩子的媽打電話來時是在隔天下午的五點。那時天空被染得像橘黃色的。我想起溫蒂在馬路上時,指著天空說的話。

    「爸爸,為什麼天空變得像橘子果醬似的呢。」

    「橘子果醬?」

    「橘橘的又黃黃的,不就是橘子果醬嗎?」

        我暗自在心中冒了一大冷汗,卻不忍心斥責她。

        這孩子會不會是太愛吃了,才變成今天這樣的呢。我看著她擁腫的身材,正踏著緩慢的步伐走在身旁。像一隻塞滿過多填充物的毛茸茸寶貝熊。我不禁又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是什麼時候開始,一切的一切才漸漸得變得像今天一樣的呢?我找不到具體的答案。

        在接起電話時,話筒裡那熟悉卻疏離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立刻辨認出她是曾經的妻子,溫蒂以及大女兒、二女兒的媽媽。

        「這個月的學雜費帳單我已經寄去了,記得去信箱查看。還有我碰巧去了公公家,就擅自進去打掃了一番。公公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跑醫院做檢查這種事可是一閃神就會疏失了。要是……」

        我默默聽著她述說,卻想起了溫蒂的事。不知道該不該向她提起。若是要提起,又該以什麼樣的口吻、說法提起呢。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擾之中。

    「所以我說啊……等等。你有沒有在聽啊?」

        我愣了一會,從精神的游離大海中甦醒過來。

    「有啊有啊。我有在聽。說到爸爸的事,對吧?」

        我用稍稍急促的語調說著。然而那記憶中熟悉的妻子就像發現了一樣。在漫長且難堪的空白中沉默著。然後突然開口,用冰冷的聲音說:

    「你啊,還是像以前一樣。」

        漸漸的,空氣凝固了起來,我被困在透明的、形而上的水泥中動彈不得。

        我逐漸想起來了,我和妻子那感情變差的事實,還有那名為「還是像以前一樣」碩大的冰山底下,掩蓋住的真實意涵。

        妻子是在學生時期就和我交往長久的男女朋友,那時的我們就像站在飛滿白鴿、掛滿幸福旗幟的閃亮典禮的舞台上一樣。那深深的祝福在眾人詠唱的歌聲中祝福著我們。我們是班對,畢業後理所當然地結束愛情長跑,就這樣子步入紅毯。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順順利利,沒有任何障礙一樣。所有的人在婚禮上給予我們期盼的眼神、祝賀的言詞,然後手上捧滿美麗的鮮花。所有人都紛紛說著:「哎唷,郎才女貌啊。」「唉呦,百年好合呀。」「唉呦,恭喜結束愛情長跑啊。」之類的話。我們就像在綿長的紅毯上溜著冰,因為紅毯滑溜溜的所以像在溜冰場的冰面上一樣,以開朗的神情在臉上笑著,然後無所顧忌地、筆直地在紅毯上頭溜著冰。從紅毯的這一端溜到未知、看不見的另一端那樣溜著。

        重重摔了一跤是在某個平凡的秋天下午。因為季節性的風寒使得老年族群開始有了手腳骨頭上、關節上的問題。已經頗有年紀的爸爸正式邁入了生命中的老年時期。他的脊椎開始因為風寒而疼痛,然後全身變得行動緩慢、手腳笨拙了起來。

        我和妻子述說父親的情形,然後請她那幾天,多到老家看看。幫忙清理他因為行動不便而直接漏尿、弄髒的地板。或是請她叮嚀一下年邁的父親午餐要記得吃、晚餐不要忘了。諸如此類閒雜的事情。

    「當然如果工作有空,我也會去老家幫忙的。」我這樣說著。

        然而妻子只是在我囑咐過的幾天內,以象徵性的模樣做了一會兒,就拋下年邁的父親默默離開了。

    「爸他真的很可憐。就像所有人都拋棄他一樣。他總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他看起來是多麼寂寞、多麼孤獨。不能連我們都離開他。」

        那一晚我和妻子吵了一個激烈的架。她以陌生的語調說著,老家的沙發、床有多臭,都是濃濃的尿騷味,以及那不可思議出現在地板上的大小便。如果你忍受的了的話你自己去清,她說。我則默默收起以往的笑容,離開爭吵的房間。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就好像在那一瞬間,我們的幸福就跌落在地,摔成了碎片一樣。

        妻子的協議離婚證書,在第二年的秋天擺放在我空蕩蕩的書桌上。她就好像擺脫一切地一樣孑然一生。然而我們的孩子呢?我們三個心愛的女兒該怎麼辦才好?難道她已經不愛她們了嗎?怎麼可能,沒有不愛孩子的母親啊。我就像呆呆望著她的身影,那虛構的、記憶中的背影一樣。然後長長的、木製的抽屜重重一關。那年的秋天,我們協議離婚。

        現在回想起來,溫蒂好像也是從那時候胖起來的。就好像失戀而暴飲暴食的少女一樣。溫蒂的身體像吹氣球一樣膨脹了起來。我也曾想過這會不會是某種心理層面的因素。然而缺乏心理方面知識的我,也只能求助專業的朋友。專業的朋友帶溫蒂進診療室時,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椅子上煎熬。我曾幻想過那巨大空曠或實際上一點也不巨大空曠的診療室裡,有無數隻發出可怕機械聲的金屬臂手,正以某種不知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形式探索著溫蒂陌生而疏遠的心。我更想像過溫蒂就像經歷過抽脂手術一樣,診療室的房門一開,一個全新、纖細並且像一般小孩一樣正常的溫蒂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然後飛奔過來與我擁抱在一塊。

        只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的空想。當診療室門一開時,走出門外的依舊是那有點胖嘟嘟的身軀,還有那熟悉的、有點呆滯的眼神。

    「溫蒂一切都正常。只是缺乏一點陪伴而已。」

    「只是缺乏一點陪伴?」

    「是的。」

    「沒有一些長久隱藏著、沒有被發現的心理問題?」

    「嗯……以我的專業來看一切正常。孩子還小,可能需要爸爸或媽媽多多的陪伴。」

    「媽媽的陪伴嗎……」

        我也曾想過,為什麼上天選上三個小孩中的溫蒂。而不是大女兒、二女兒,而是溫蒂呢?

        呆板、枯燥的指針在我手上虛構的手錶上一格又一格走著。

        我想起大女兒和二女兒。

        大女兒是個容貌甜美的開朗女兒,就好像遺傳著母親的血液一樣,那張小小的臉、精緻的五官幾乎與妻子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樣子遺傳母親美貌的開朗女孩,好像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得到許多關愛一樣。大女兒的小學導師總是在學校連絡簿的親子互動欄上寫著她的優點,在學校有多受歡迎呀、與同學處得融洽呀、個性有多麼開朗大方呀,諸如此類的。硬是要找出缺點的話還真是想不到。大女兒就像孩子裡面一道柔柔的光。總是在拍照時站在人群的最中間,然後跟三朋好友們一起露出甜甜的笑。那甜甜的笑又閃發出甜甜的光。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因為她而明亮了起來一樣。

        至於二女兒呢,雖然不及大女兒那樣受歡迎,相貌課業都較為平凡,但是她有著畫出一張又一張印象鮮明、色彩繽紛的畫的好才藝。她總是一個人在木書桌上獨自笑著,然後埋著頭畫。就好像在那一張又一張的畫裡找到某種什麼一樣,她始終在笑容裡描繪想像中的世界。而獎狀、獎章也是接連不斷。看著大女兒、二女兒紛紛散發自己獨特的光芒,我總會不禁感到那麼一點點的慰藉。然而一想到這,我就會突然像峰迴路轉一樣想到溫蒂。難道是上天在安排每個人的內容物時發生了什麼差錯嗎?才會把那一罐又一罐名為才華或是稱之為優點的香料倒進了錯誤的鍋爐裡。而讓溫蒂的鍋爐裡空蕩蕩的,受到同儕的排擠或討厭嗎?一想到這,我的心又不自覺揪了起來。

        我愛溫蒂。發自內心喜歡著她。每當看到溫蒂大大的臉頰露出甜甜的笑時,我總會覺得她好像在責備我似地。就好像在責備我這個無能的父親,沒辦法給她實質的快樂。就能最基本的―保護她都做不到。我們就好像手拉手繞成了一個圓圈。然後繞著那個圓圈,我和大女兒、二女兒臉上掛著微笑,踢著腿不停轉呀轉呀地跳著舞。然而溫蒂呢,不知道為什麼地被排除在圈圈之外。我們誰也沒發現地繼續跳著舞。而溫蒂就這樣在遙遠的、疏遠的房間裡,一個人蹲坐在那,一個人把臉埋在手裡那樣蹲坐在那。永久而冷冰冰地被我們排除在手拉手圍成的圈圈之外。

        難道做為父親的我沒有責任去拉她一把嗎?我望著她那傻傻、有點呆滯的眼神看。然後久久無法停歇劇烈的痛。

        妻子再次開口時,我才像被針扎到一樣醒了過來。她還是一樣用冰冷的口吻講著,然後一句話又一句話硬生生塞進我的腦海裡。

    「所以我說爸這種情況就應該要送療養院。否則你一個人也負擔不起來呀。」

    「我平時上班也非常忙碌。實在不可能再像今天一樣偶然到家裡打掃。」

        我聽著妻子的話,想起一直反覆思索的溫蒂的事。終於緩緩開了口:

    「我說,那個……我不是想要打斷妳說話。妳說的話我也都有在聽。只是溫蒂最近在學校出了點狀況,所以……」

    「溫蒂?」

        她的聲音停頓了下來。

        好像世界誕生之初那樣地寧靜一樣。我們在荒蕪扭曲的世界裡望著彼此,然後硬生生把胸前膨脹到快要炸裂的心臟拔掉。那劇烈跳動的心臟以猛烈、慌張的聲音說著:「不要啊。不要把我拔掉。」「不要啊――沒有我,你不行的。」然後我們雙手一扯,成為了沒有心的人。

        在荒蕪的平原裡,草木都枯萎成一片又一片乾涸的大地,沒有心的我們只能獨自走著。明明是兩個人卻只能獨自走著。

        妻子聽到我說的話時,好像微微震驚了一下,又好像理所當然地繼續說著:「你說溫蒂她怎麼了嗎?」

        我無法停止這個痛苦的話題,只能繼續說:

    「老師最近有打過電話來家裡。好像是溫蒂在學校被壞同學欺負。在課堂內被丟紙屑球。」

    「被丟紙屑球?」

    「是啊。我也不太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不太了解?這種事應該要第一時間發現的吧?你是溫蒂的父親。溫蒂也是由你照顧的。怎麼可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難道……難道事前都沒有什麼類似的徵兆嗎?」

        妻子的話我就好像銳利的刀刺向我的心。我沉默了下來。我氣她說的話,但我卻像沙啞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理解她會這樣說的原因,也理解她也深深愛著溫蒂的心。但我也想反駁啊,我也想反駁些什麼。就好像用那種劇烈的情感來證明我也愛著溫蒂一樣。然而我不懂我的心。我不懂它為什麼在這時候安靜、沉默了下來。難道它也有話想說嗎?我好像逐漸想起什麼,那有關徵兆的東西。

        溫蒂的課本總是畫著歪七扭八的怪塗鴉。上頭都是一些咒罵人的話語,像是「醜八怪啊」、「大肥豬」之類的話。有時候,溫蒂的書包會倒滿一些已經發臭的飲料。味道濃烈的汁液把課本、紙張,還有鉛筆盒弄得髒兮兮的。現在回想起來,難道這些就是稱之為徵兆的東西嗎?是啊。是的。可是……可是這些好像原本就保存在腦海裡的記憶。是什麼時候?又是誰?把它們隱藏起來,而使我看不見的呢?我的心好像在滴咕著什麼。那巨大、乾涸的心臟跳動聲好像在說著:「是啊。你原本就知道了。」然而我又為什麼沒採取任何行動呢?「是你。是你在逃避它。」我在逃避它?「是啊。你沒發現嗎?它一直都在那。是你。是你在逃避它。」我心中的小小城堡好像瓦解了一樣,那些鋼筋水泥直直砸落在我的身上,把我壓倒在地。「誰來救我呀?」「救我呀――」我大聲呼喊著。然而整個城堡就像洪水過境一樣。那泥沙推成的堡壘瞬間被沖散成一片平地。然後我淹沒在大水裡,淹沒在深不見底的幽暗深海裡。

    「好像有……只是我沒有特別去注意。」

    「你就是這樣。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會沒去注意到呢。」

    「孩子發展最重要的時刻就是在小時候。你應該很清楚吧?那怎麼又會讓溫蒂受到這種對待呢。我……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你。總之……你讓我氣炸了。」

        我沉默著。

    「你要知道,要是我們作父母的沒辦法在孩子沒有能力的時候好好保護孩子。那當我們漸漸老去,更沒有能力的時候,那時候又能替孩子做什麼、保護什麼呢?雖然我很不想這樣說,我也不是在責備你什麼。但你不能每次就這樣聽一聽,然後事後又一樣啊。你懂嗎?我也不是願意這樣做的,我當然也希望孩子健健康康地長大,你懂嗎?」

        我好像失去言語一樣默默聽著。

    「我懂。」我說。

    「唉。現在責備你這些也沒有實質的幫助。應該要想想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才對。我們,碰個面吧。在後天,討論一下溫蒂的事情。就約在家對面的咖啡廳,可以嗎?說到這,之前和你提過的那件事也應該做決定了吧?想來想去,那樣做不也是剛剛好嗎?」

    「那件事?」

        她嘆了一口氣。一口長長的氣。然後好像在等我想起來似地停頓著。

    「對不起,我真的忘了。」

        妻子像是受到了什麼打擊,瞬間沒有了活力一樣。用沉重、僵硬的聲音說道:「就是上個月跟你提過的,溫蒂到娘家學習麵包烘培的事。」

    「哦哦。那件事啊。」

    「你考慮清楚了嗎?」

    「這幾天我會做出決定的。」

    「快點做出決定好嗎?這件事也已經不能在擱置了。」

    「好的。我知道了。好的好的。」

        我掛下電話時,夕陽已經開始往西沉,山頭上掛著橘黃色的太陽。我就這樣漫步在街上。在黃昏下,擁擠的街頭掛滿了令人目眩的招牌、各種小吃店林立。路上人聲鼎沸,大家都好像在高興著什麼似地。而我呢?似乎也沒有辦法抗拒著什麼,就這樣走著,以緩慢而沉重的步伐朝著家走去。

        抵達家樓下時,家裡的泛黃的燈還亮著。是大女兒嗎?還是二女兒嗎?還是……是溫蒂呢?不會的。溫蒂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幾乎不會到客廳來。所以在客廳那泛黃燈光底下的,自然也不會是溫蒂。

        在爬昏暗的階梯時,我突然想到了妻子說過的事。

    「那就讓溫蒂來我爸爸那,學一點手藝之類的東西吧。」

        妻子的父親是麵包店的師父,整個娘家也都是經營麵包店的。那麵包店的聖火傳到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了。本應該持續傳承下去的經驗和手藝卻在這一代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妻子是獨生女,也很有個性地沒有繼承家業。所以那沉重的壓力便理所當然地轉嫁到了我們的孩子身上。妻子的父親是個嚴肅的人,他總是板著一張臉在廚房裡用滾麵糰的棒子,以吃力的模樣滾著麵糰。

    「難道沒有其他可能的人選了嗎?比如說徒弟什麼之類的。」

        我也曾這樣向妻子反應。然而她也只是沉默著。然後用那沉默在電話裡向我搖搖頭,讓我再考慮考慮。只是就這樣成為麵包店的學徒真的會比較幸福嗎?我不禁疑惑了起來。我想到溫蒂那有點臃腫的身材要在麵包店裡流著汗、揉著麵糰。就算從學校下了課也不能開心地玩,然後等到唸完義務教育之後,就正式成為店裡的學徒。從那一刻起,溫蒂就正式和人生中的其他東西絕緣了。或許她也會有其他想做的事。但一旦成為正式學徒,就像突然肩膀上背了像招牌一樣的東西。每天只能以辛苦、盡責的姿態做麵包,然後把那名為聖火的火把再次傳給下一代。難道這中間會有喘息的空間嗎?「不,沒有的。」我想像那嚴厲的岳父對溫蒂撕吼著。然後溫蒂只能含著眼淚繼續以滾輪滾著麵粉。難道溫蒂都不會有怨言嗎?或許她也會說:「不要。我不想去做麵包。」「做麵包好累,手都變得破皮、皺巴巴的。」雖然她總是用那有點傻傻的眼神望著我,然後沉默著。又或許……她在麵包店裡也會被其他學徒欺負。因為她胖嘟嘟的所以動作慢,手腳也不是那麼靈活。雖然有岳父看著,但難道……沒有忽略、暫時離開的時候嗎?

        爬到家門口時,我感到胃液翻騰,整個胃宛如有人搥打般疼痛。

        我到底該麼辦才好呢?做決定的是父母,卻會影響孩子的一生。而且溫蒂還是必須去學校呀?雖然不用持續升學,但目前的痛苦卻是絲毫沒有改變啊。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打開家門後,我把剛買的、裝滿法國麵包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大女兒和二女兒都衝出來翻著塑膠袋。但是溫蒂還在房間裡。

        我走到她的房門敲了敲門,門深鎖著。但我知道她會聽見的,因為事情總是這樣。許久後,溫蒂從房門裡走出來了。拖著沉重又緩慢的腳步,走到沙發上。她拿起塑膠袋裡的法國麵包,然後坐在沙發上一口又一口,以緩慢的速度吃著法國麵包。不知道是聽到二女兒和大女兒的談話,還是就僅僅只是因為法國麵包而已。她吃了一口法國麵包後,突然停頓下來呆呆地笑著。然後露出甜甜的笑容咬著法國麵包。就像塑膠袋上的那隻熊甜甜地吃著麵包一樣。我突然有種把兩者不相干的東西聯想在一起的衝動。也許溫蒂也會像胖呼呼圓呼呼的麵包裡的店員一樣,以胖呼呼圓呼呼的身軀在麵包店裡賣著麵包。

        然後我走出家門,在長長的巷子口望著那廣闊的天空。那橘黃色的天空。

        也許,真的有看不見的巨大吐司懸浮在天空吧。然後用那黏稠的、帶甜味的橘子果醬在吐司上均勻地抹著。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

        也許,就這樣吧。就那樣做也好。

        我想像溫蒂吃著法國麵包的甜甜的模樣。然後望著天空。

        唉。橘果醬般的天空啊。溫蒂眼裡的天空究竟又是怎麼樣子的呢。

        我像一個肌餓的人久久望著食物般望著那片那天空。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紅蘿蔔般的太陽西沉到山坡下之後。我才轉過身,緩緩朝著那熟悉的樓梯口再次走了回去。

       「或許胖呼呼圓呼呼的麵包店的店員也應該是胖呼呼、圓呼呼的。」我在心裡悄悄地自己對自己這麼說。